書齋里延續(xù)父親的夢
這是一個繁華的時代,松花江畔故鄉(xiāng)的深秋時分,早已無人為窗格外的梅園修剪樹枝捏蠟花了。身邊有很多朝氣蓬勃的同齡朋友,少數(shù)卻常常和KTV、游戲廳等糾纏不清,默許自己靠娛樂度日、消磨時光,不知揮霍了多少青春韶華。一想到此,不由得對他們的蹉跎日子頗感憂心,因此我從不允許自己虛度青春。
空閑時,去逛得最多的地方莫過于書店和圖書館,家里最多的、最值錢的也是書,看到喜歡的書,就像遇見久違的摯友。
我喜歡一個人一天到晚都待在不足20平方米、堆滿書的出租房里,歷經(jīng)寒暑卻無案牘之勞形。讀書,談不上要勘破玄黃,只是單純地喜歡靜聞書香,在閱讀中身體與靈魂始終和書中的文字廝磨、相守,頭腦因此似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澈——除去負擔,放空自然,恢復(fù)剛剛來到人間時的純粹。
母親前幾日打來電話,說老家的片片瓦礫已散落在荒草之間。放下母親的電話,我一時酸楚難耐。隨后的幾天夜里,我動不動就會夢到家中老屋褐黃色的土墻、屋內(nèi)暖烘烘的大土炕、門口那片密密惹人饞的黃菇蔦以及蹣跚走過的老奶奶賣冰棍的吆喝聲,又動不動從老家的一切中醒來,再把一些眼睛里的汁液灑落在這些多維的記憶上面。霎時,我想起童年少年的歡樂,想起父母那時的艱難生計,那段日子雖然清苦,卻泛著甜味的果香。
父親沉默寡言,卻像個哈姆雷特式的悲劇英雄。他高中畢業(yè),喜歡看書寫作,寫過詩歌、寫過散文,他寫的文章少得可憐,卻篇篇文筆不錯,書法又龍飛鳳舞,是我兒時心目中的偶像。我想,父親的愿望一定是永遠都能在文字里浸泡著?僧敃r的日子實在清苦,父親寧愿自己少吃少喝,也要攢下錢給懷孕的母親買雞蛋和水果,他就是這樣熱愛著生活。
直到我出生,父親為了維系這個貧困的家庭,為了撫育我長大,他放下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筆,放棄了看書的習慣,毅然決定承受危險、去井下采煤,賺更多的錢養(yǎng)家。這些年來,他把對書的熱愛和未能完成的“文學夢”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印象里,父親閑暇時教我讀了《三國演義》與《水滸傳》。那時,我雖然還不理解書中的內(nèi)容,但書中俠肝義膽的英雄氣概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烙櫻初中時的我,對《三國演義》中二百多首詩詞情有獨鐘,當時還讀不懂其中的平仄韻律,只是胡亂仿著寫,慢慢寫滿了一張紙,后來被剛從糧食局退休的爺爺拿走,回到辦公室向曾經(jīng)的同事們炫耀:“瞧,這是我小孫子寫的!
我尊重自己這一份由父親處襲得的讀書習慣,讀書也奠定了我以寫作為目標的精神導向。我將讀書時所有的思考與回憶中的童年舊事付諸筆端,會在夜色剛鋪穩(wěn)妥時,坐在屋里的書桌前,忘記日光下那些眼花繚亂的“人間事”,于一方素箋上留下綿長的、欲說還休的鄉(xiāng)愁;或是在微信朋友圈與讀書群里密密麻麻地記錄下我讀書后的感慨、愿景與自省,與好友共享。
書給了無數(shù)在疼痛中活過或活著的心靈治愈與安慰。于我而言,當濟南的山將自己與東北老家阻隔而斷,讓裹挾我的鄉(xiāng)思得以釋懷的那本書因何會出現(xiàn)在那個雪天、因何被帶到濟南的泉城路新華書店,自己又因何與其相遇,期間到底有著怎樣的因緣,想來總令自己嘆問不已。
數(shù)年光陰,如今我已不能確定,小時候第一眼讀到的令自己感動的是父親給我的哪一本書、書里的哪一段文字,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就是那本神奇的書、那段神秘的文字,為我打開了一方奇妙空間的門,那是一個山花爛漫、彩蝶飛舞的精神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我決定用畢生時日去感知那一本本鴻篇巨作背后的一段段不朽的人生旅程,并于現(xiàn)實中與他們相邀藍天品茗,自此息息相念。
當年我來到濟南工務(wù)段工作,雖地理生疏,但同事和領(lǐng)導給予了我諸多照顧。入路兩年,僅回過故鄉(xiāng)一次,不是不想省親,只是工作太忙,回家難,雖然不及李白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但家在極北的黑龍江畔,山重水迢,很遠,更何況家里窮。
我現(xiàn)在的落腳處,是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出租屋。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并沒有其他奢望,住了一個多月后,漸漸對這間房產(chǎn)生了好感,我用從淘寶網(wǎng)買來的簡易工具,做了一壁頂天立地的書柜,滿滿當當?shù)臅蛔峙砰_,屋子中央,規(guī)規(guī)矩矩掛了張動漫卷軸,人在掛畫的四周走動,緊湊而不至于擁擠。這些書醫(yī)治了我略帶憂郁的鄉(xiāng)愁,牽引著我與故鄉(xiāng)的草木呼吸與共,在喧囂的塵世,我擁有了一片安寧的凈土。
出租房雖簡樸,除了書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但對于生活,我并沒有太多奢望,這間書齋作為局部的現(xiàn)實,足以安放我所有的文字夢想。對于我而言,謀食度日,物質(zhì)的味道雖稍缺,但精神的味道卻是鮮美,我很享受這塊油墨芳香的自修地。
在書齋里,我第一次讀了《莊子》,被其中回歸自然的浪漫主義所吸引,得以自解道玄,終身受用。此后,又在養(yǎng)護鐵路余暇,讀了《易經(jīng)》《普希金詩遜《中國現(xiàn)代詩學》《木心詩遜和《朦朧詩》等,對詩歌創(chuàng)作積有心得,又覺得自己有一點點詩人素養(yǎng),便開始寫上了詩。一首一首地寫,又一首一首地投稿,雖然屢屢碰壁,我卻仍舊堅持著這樣徐徐推進。有時被打擊得沒自信了,我就擱筆,后來又想寫了,又再度提筆,終于在一些雜志、報紙上發(fā)表了數(shù)篇稿件,領(lǐng)取了一些潤筆的稿費得以讓家里的生活舒悠些。
詩集出版后,我興奮地將它寄回了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聽母親說,早已老年癡呆的父親把那本詩集抓在蜷曲的、長滿老繭的手里握了好幾天,默默地咀嚼著書中的文字,怎么勸都不肯松手。我知道,父親是想告訴別人他并沒有在命運面前折戟沉沙,他的文學夢如鳳凰涅槃,又死而復(fù)生了。
供職于濟南鐵路局濟南工務(wù)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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