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流浪理解為“生活沒有著落,四處漂泊”,只能是一半正確,一半純屬偏頗!”热缛珜懙摹堕蠙鞓洹,她的流浪顯然不是“生活沒有著落”,而是“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澗清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小毛驢”——最后一句,后來被人篡改成了“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偶或地,我會去外面走一走,我把這種走一走,也視作一種流浪。很喜歡這個詞。原因乃在于它是如此地切合我外出時的心境。這種心境,用了“旅游”,哪怕用“旅行”,就破壞殆荊而且,“旅游”、“旅行”未免布爾喬亞了。這是一種不錯的情調(diào),不過,我頗不喜歡這種情調(diào)。事實上,我也不具備這種情調(diào)。

很顯然,我渴望流浪,渴望在流浪途中,看見天空飛翔的小鳥,看見山澗清流的小溪,看見寬闊的草原,和那夢中的小毛驢。若要找尋流浪的意義,我來告訴你:全在這“看見”里。

就為了這“看見”,人生難道不值得去流浪嗎?

這么多年來,我的行走,端的是為了這些“看見”。然而,除了這“看見”,我還意外地收獲了一種東西——在茫茫人海,在蕭索偏僻之地,我看見過一個人,一個像我母親一樣的人。我還看見過一個逝去的人,他與我的父親同名。

二〇一四年十月底的一天,在河南臺前縣一個村莊里,一個老太太從我對面向我走來。她向南來,我往北去,村莊里的巷子,僅容得下兩個人的并行。我停下腳步,讓老人家過去。突然,老人一個趔趄,我一把將她扶住,這時,她轉(zhuǎn)過臉來,這一轉(zhuǎn)臉不要緊,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我不假思索地竟然叫了她一聲:“媽!

老太太笑了。她說:“我不是你媽,你認錯了!

我沒有笑,我笑不起來。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也許應(yīng)該叫情感),然后我說:“我送您回家!”老太太說:“就這!就這!

推開院門,一棵桃樹下趴著一只雞和一只貓。雞無動于衷,貓則跑過來沖著主人“喵喵喵”地叫著。

老太太要我坐下,我說,不坐了,還得趕路呢。我問她,您的腳沒事吧?她說,沒事。我說,那我走了。老太太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連口水也沒喝!我轉(zhuǎn)過身想沖她一笑,可淚水卻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有一年我回家,剛到家,就接到單位電話,不得不往回趕。臨走時,母親說的正是這句話——“連口水也沒喝!

走出村外,是大片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邊。這次外出,有一個奇妙的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家的麥田里都有幾座墳。當?shù)匕傩崭嬖V我,他們這里沒有公墓,家中的人過世后就埋在自家的田地里,天長日久,麥田地里的墳頭就多了起來。

行走在麥田間的那條土路上,我的心情頗不平靜。不時有農(nóng)人從我身邊走過。我不再看他們,我害怕看他們。我只把目光對準麥田,那綠茵茵的麥田,像極了城市里的草坪。在這個蕭索的村莊里,在這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唯有這片麥田給我一點好心情。

一只鳥從頭頂飛過。但這不是三毛眼里的那只天空中飛翔的小鳥,也不是我心中的那只天空中飛翔的小鳥。這只灰頭灰臉的小鳥,一如此時的天際,一如我身后的村莊。但這只鳥忽然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塊墓碑上。

走過去,那只鳥并沒有急著飛走,看來這只鳥也成“老江湖”了——人固然可怕,但不拿槍的人絕不可怕。據(jù)說,這是鳥語。直至快接近它時,它才“撲哧”一聲飛走了。

墓碑是一塊普通的墓碑,上面刻著“先考張葉茂之墓”。其名字,與我父親僅一字之別。我父親也叫張葉茂,但我父親名字中的業(yè),是事業(yè)的業(yè)。

可惜,沒有相片。

此時,我的大腦已與這片天地沒了區(qū)別:灰蒙又混沌。這次尋根之旅——濮陽,乃張姓之根,張公藝墓便在臺前。

我想象不出這個叫張葉茂的人,他的長相會是個什么樣子?我想知道的是,他的老伴,他的孩子現(xiàn)在哪里?

我在墓碑前給這個與我父親同名的人點上一支煙,略表我對他的敬意。在這個人的世界里,同姓都是“五百年前一家人”,何況還有著相同的名字呢!

走出墓地,來到田間那條小路上時,正巧來了一個人。他很好奇地看著我,然后對我說:“你是他家親戚?”我搖搖頭:“不是!”他更好奇了:“不是,你去看他墓干嗎?”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你認識這墓主人?”他說:“我父親!

我笑了。我說:“天。 彼燥@緊張,煙頭都快燒到他手指頭了,還夾著不放。我說:“沒啥,我路過此地,看見大多數(shù)人家的墳頭都沒有立碑。出于好奇,我過去看了看,竟看見你父親的名字與我父親同名!彼D時睜大了雙眼,說:“不會吧?”我說:“我父親的名字叫張業(yè)茂!”他終于放松了警惕,露出了笑容。“去我家喝酒吧,咱們就是兄弟啦!”他雙手不停地搓著自己的衣服,激動得臉都紅了起來。我說:“謝謝兄弟,下次吧,我會再來的。”他說:“你下次真會來?”沒等我開口,他就喜不自禁地感嘆了起來:“緣啊!緣。∧阏f你說,這天底下咋有這么巧的事呢?”我說:“你母親可好?”他手一伸,向前一指:“看見那個冒煙的房子沒有,村南頭那一家,就是我母親住的!

“院子里有一棵大桃樹的?”

他又一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回說:“剛才路過,跟老人打了招呼!蔽覜]有跟他說,他的母親像極了我的母親。

“唉!”他長嘆了一口氣!澳赣H百年后會有麻煩的!

我不解:“麻煩?”

他說“我母親先前結(jié)過婚,丈夫死了。與我父親結(jié)婚時,母親有言在先:她百年后要與前夫合葬。父親去世前把我們兄弟們叫到一處,講了母親與他的約定,要我們尊重母親,不要同母親那邊所生的兩個兒子爭搶,鬧笑話。”

說完,他哭了。

止住了哭,我問他:“為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孤獨而難過,是嗎?”他說:“不!為沒有了母親!

我抱住這位陌生的兄弟,我伏在他寬闊的肩頭,突然哽咽。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此時的憂,早已成為我心中的痛了。他能明白我的哽咽嗎?

誰說人的命運各不相同?在這位老實巴交的兄弟面前,我看見了命運,看見了命運這家伙有著多么驚人的相似。

我沒有看見那個叫張葉茂的老人的相片,我也沒有問他:墓碑上為何不放一張老人的相片?放有放的道理,不放也有不放的道理。世間事不會只有一個道理。

這個叫張葉茂的老人長相如何,的確不重要。這個世界里同姓同名者大有人在,一點兒也不奇怪。尤其中國,張王李這三姓,重名的便不計其數(shù)。誰能說,姓名相同,命運就必然相同呢?